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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闲书
开始读《忧郁的热带》。书的开头部分描写了作者在二战期间为避难与研究颠沛流离前往南美的过程。糟糕的卫生条件，不断被盘查甚至拘留，保护自己行李不被扣留，多次遇到具备无头脑爱国思想的巴西警察对他的刁难训斥。令人惊讶和敬佩的是，颠沛多日后作者到了马提尼克岛，竟还能欣赏景色，并留下了这样的文字：“那山好似深色的枝状玛瑙，被一片闪着银光的黑沙滩围绕，山谷中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可以感觉到—倾听湿气滴落的声音，用耳朵而非眼睛去感受—那些大片、柔软、多毛的羊齿植物叶子，从活化石一般的树干上伸出来。”
这样细致的感知与轻快的笔调实让我感慨不已，觉得有这样的心境属实伟大。回想起今年夏天随老师们带本科生workshop，大家住在一个条件不怎么好的山中宿处。集体浴室与难以下咽的饭食，本科生们夜晚狂欢震天的声音令我丧失睡眠，压倒了我的意志——但这比起列维斯特劳斯的逃亡实在算是舒坦无比，而那时的我纵置身山野，也全然无心欣赏，遑论记录描写；这样回忆，便觉得斯特劳斯所写更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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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读到道光朝一位宫女大妞因犯错被责打的记录，许多都与猫过不去，又心疼猫又觉得读来又有点好笑又很心酸。
“道光二十年六月初一日，敬事房交出延禧宫因笨出宫的宫女大妞，年十六岁，于去年十一月初五日进宫……当年五月，大妞因误将小猫踏毙，脸上又被打数下；后因摘食院内树上杏儿，两手被责打数板；又因喂猫时误将小猫踏伤，导致小猫死亡，责过左右胳膊十数板；又因猫抓其手将猫打伤，责过十余板。”
令人难过的是，这些责打几乎都是由她的主人玲常在尚佳氏亲自完成的，而玲常在本人也是宫女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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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里有时候会突然冒出戳到我笑点的拟声词。刚刚看到一首他在重阳节酒宴上倚楼所写的。整体不算十分出彩，景致是刻画得挺生动的：“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到这里我想，好，这会儿是喝得人和风都软了，看来这个秋天不那么萧索嘛。然后再往下看：
“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忍不住狂笑起来。飕飕！那是什么啊。不是说风力软了么，怎么飕起来了。而且明明是喝酒怕着了风受凉，苏轼自己把帽子收紧了吧，怎么又说是帽子黏着他的头，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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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复旦中文系新近开了个会，题目是陈尚君老师取的，参会的好多老师都说取得很好，是”立马九衢春影中“。这诗是唐代落第士人赵嘏所写，这句写的便是他落第之后所见别人的春影欢宴，可见孤独。陈老师意在讲人文学问追索之途也是这样，心怀所至之处往往孤独，立马九衢之间视野终究会放向更远方。当然寄托之意深厚，有一参会的老师说”真是书生生涯的好写照“。读到这里忽然觉得怅然。依我陋见，治中国古代文学久者往往觉得与古代诗人渐渐有相通的共鸣，但从治史的角度看两者大有差别。倒不是说才情之别，而是专职所在的差别。许多著名诗人往往先是官员，为政地方，一些人甚至意在疏通时弊，战时边地的士人甚至在十分受限的情况下通过复杂的社会网络与情报通道收集信息，力在摇摇欲坠的时局内尽量为地方生计谋些稳固，还要与天灾抗衡。政务繁琐喘息之下，以片时作诗成集。黄宽重老师上月新出的《居乡怀国》就是一个典例。当然，亦有谪居地方、所居时代也算太平的士人，投入治学的时间便稍微多些，如苏轼其实循其父亲步伐也做易经的学问，苏辙曾也身为外交官、京官，也与兄一同解易——这些学问与诗文，均不是他们的本职。纵然而今的学问研究与古代决不能同日而语，但那些立马九衢的诗人，在礼部试中考的是策论，日常多写的是章奏表劄，实在不能以”书生“二字简单概括了。所以当那位老师自述书生，我觉得很贴切，也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感受。这个会议意在召集80后的学人共同探讨，但是仔细一想，这些比我大一两辈的学者，若是顺利，应该像我系里的老师们那样，早几年就有了稳定教职，甚至已经是召集会议的人了，那邀请函中诚挚的话语不应当是共识且一代与一代之间的壁垒原不应存在的不是吗……大概是我太理想主义了，我其实现在也没完全弄清在怅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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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一条。苏轼谪居异乡的时间很长，他在词里频繁思念故土的次数也很多。其中一首让我很惊讶的是他身居黄州倚在长江边所写的，原词的词句很伶俐尖新，想象力新奇得耀眼，辞藻也很漂亮：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 大概意思是春日傍晚的黄昏景致倒映在杯中酒上，那青山云意尽收盏内。原来江中水是故乡岷山峨眉山上所化的春雪，卧在杯里使他认了出来。 我很惊讶在陌生的地方还能用这样的想象努力与遥远的故乡产生连接。滔滔雨雪溪流汇入长江，有多少是从岷山峨眉来的呢。但苏轼想到其中有故乡来的水，便觉得熟悉，也或许微微感到慰藉。这真是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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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是一个非常想念家乡的人。虽然他不时谪居，寻山问水的时间很多，但他总要补一句，这不是我的故乡，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这一点从前是我忽略的，直到读到去年浅见洋二老师新出的一本陆诗词注里提到，往往人们会把寄情山水谪居地方的文人视作一样的状态，但陆游特别在于他每次谪居几乎都在自己的家乡。其他谪居者，如李白，甚至很难说他有没有一个可以回得去的故乡，杜甫则也是多年客居。读到这里才意识到，谪居之中也有回归故土和客居的区别，而两者对人的心态会有很大的影响。从物质层面和社会网络的角度来说两者之间也大有差别。譬如陆游诗文虽然不时叹贫，但其实他身居一个拥有自家药圃花圃、田产庄园的小城，不时还能吃到异域肥美无膻的羊肉、多汁的鲜果，当然和流落异乡的苏轼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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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里有一句对我来说很意外，也很特别：“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意外在于苏轼联想的异于平凡世界的地方，竟然有这样明确的声音。这种声音还并非静谧温和的，而是清越的锵鸣，流水冲刷石头的声音。以前零散读过的描写凡俗之外的体验或者想象，似乎一开始都是很宁静。一种明确的声音使人联想到世外，至少在我读到这句之前都未想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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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翻苏轼词，看到他写听琵琶曲的一首。全篇其实是改写韩愈，有一句很喜欢：“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好危险的艰涩的美丽。